「時間」是陳玉勳《大濛》中的重要命題，製作團隊撥開時間的迷霧，重現 1950 年代的臺灣，時人的生活樣貌、角色口中所操的語言都反映出當時的人文風情。電影也榮獲第 62 屆金馬獎的最佳劇情片、最佳原著劇本和最佳美術設計等多項大獎。映 CG 從幕後製作觀點切入，訪問導演陳玉勳、美術指導王誌成和台語顧問陳豐惠，一探逆流時間的影視魔法與匠人巧心。

不辜負創作自由，陳玉勳以立體角色呈現大霧年代的真情

陳玉勳的第一部劇情長片《熱帶魚》距今已經 30 年，隨著年紀漸長，陳玉勳越來越常和母親談天，進而對父母輩生活的時代產生興趣。「很多資料主動出現在我眼前，我看了心裡很震撼，想說這麼多血淚斑斑的事實怎麼很少人拍？解嚴 38 年了，和白色恐怖有關的電影卻屈指可數，我覺得去做這些事情才不辜負了創作自由。」幾年前疫情期間的不便也讓他好奇，在那個沒有 Uber Eats、沒有冰箱和汽車的年代，人們是怎麼生活的。於是他鑽進歷史的迷霧裡，以平行視角看待所有小人物，塑造出一個個生動的角色。

他從童年回憶裡賣饅頭、燒餅的外省臉孔捏出趙公道，但台灣新生代的年輕演員中實在沒有可以勝任的人選，最後想到了柯煒林，把山東改成廣東，各種語言東學一點西學一點。另一個外省人代表是陳以文飾演的特務頭子范春。陳以文潛心鑽研出一口江浙話，片中不經意唱起一首下流小調，令人不寒而慄。

陳玉勳在田野調查的過程中曾向學者林傳凱請益，才進一步了解白色恐怖受難者的多種面貌，從扁平到立體。有軍人，有書人，也有工人。有些人真的是共產黨，有些人則是無辜的，也有人不能承受折磨提供情報後一生悔恨，不能一概而論。

《大濛》也是他在《熱帶魚》後首次使用兒童視角敘事，陳玉勳說，這是因為對受難者的敬意，不敢代言他們。「已經離開的人不知道後來會發生什麼，但是活下來的人會承受傷痛。」因此他將焦點放在家屬身上，並從兄妹感情切入，蹲低仰望天空。

「臺灣人其實很特別，我們有亞熱帶國家的好笑和活潑性格。」電影上映後，不少評論指出電影中的幽默元素在白色恐怖敘事電影中是相當大膽的嘗試，陳玉勳表示：「我不是故意的啦，我就是按照這些人物在這些情況下會發生什麼情緒發展，該好笑就好笑，該哭就哭。」在閱讀史料的過程中他偶然遇見高金鐘，發現他是一個「很奔放很狂」的人，甚至會開鎖跑去女囚房聊天，加入劇本後可說是神來一筆，觀眾看了自然而然就會笑出來。「我不只是想講白色恐怖，我很想拍那個時代的社會狀態，青年們在做什麼。」

細心考究爆發影視美術能量，替歷史題材影視作品施肥 

《大濛》片中少女阿月從嘉義一路北上，在台北城內四處奔走，路過的場景不計其數，對美術來說是一大挑戰。確認劇本可以開始執行後，美術王誌成第一個遇到的問題是要找到對那段歷史有概念、有興趣的組員，以場景分組，分頭進行研究。在各自往下發展之前，美術組找出了一張當時的台北市地圖，將角色們的移動路線理清，才能規劃沿途風景。他以國防醫學院組為例：「他們很大膽地直接去問國防醫學院能不能拿到歷史資料，一般都算是機密，沒想到還真的得到一批美援時期的史料。」美軍來台帶來了技術支援，片中浸泡屍體的福馬林也是在這樣的脈絡下出現。

王誌成分享，通常福馬林池會往地下掘，比較方便作業，由於場景限制，他們選擇砌了一個池子出來。拍攝時是冬天，劇組很貼心準備了溫水。池內的屍體有矽膠假人，也有真人特化，曾敬驊便親身上陣，憋著氣扮演一具屍體。 

拍國防醫學院領屍那天起了大霧，雖然很快就散去，但現場一直瀰漫著一股沉重的氛圍。「之前的其他場景例如巷弄都堆的很滿，生活感非常足，但我想讓這個場景越簡單越好，越抽離的東西事後看震撼力越大，把空間留給演員的表演。現場演員開始排戲時我雞母皮整個都夯起來 (giâ--khí-lâi)，就覺得應該閃遠一點，我受不了。」他說希望現場讓演員哭就好，但陳玉勳在一旁老實說：「我們都哭成一片。」

陳玉勳有個願望，希望趙公道住在鐵軌旁邊，就像導演童年時住的金山街一樣吵雜熱鬧。王志成將台北市地圖信手拈來：「第一個想到的是以前的中華商場，中山北路、重慶北路，我松山人，以前松山路往松山站那邊也是整片都蓋滿了違建。」有了參考想像之後，要如何萬里違建平地起？他們找到了台南岸內影視基地，把王誌成手繪的設計丟進 SketchUp 和 AutoCAD，排列組合出拍攝戲區。巷子要多、要窄，街道寬度要變化。「一般我和導演去看完景，覺得這個地方不錯，就會拍幾張勘景照去發展成我想像中的樣子，先把障礙撇除、想像戲劇空間和鏡位，試著畫幾張手繪圖，有些組員就會自己發展成 3D 檔，有些我多畫幾個角度他們大概就知道了。」拍攝結束後，許多道具都留在岸內影視基地，可惜的是許多珍貴的場景建物都遭到今年七月的丹娜絲颱風毀損，文化資產的保存與重建還須時間。

除此之外，《大濛》片中的實景也各有各的精彩故事。劇組尋尋覓覓許久，終於在台南後壁找到一間半廢棄的農舍，美術組再加工還原七十年前的質感，特別請師傅依照 3D 設計圖製作阿月煮番薯籤的灶台，還特別加上了輪子方便移動。阿月被拐賣到萬華寶島里的那一場戲則是在嘉義找到紅磚屋後，推敲當年淡水河岸彼一帶荒地大約都是河灘爛泥，便將大量黃土鋪在柏油路上，堆砌陳設道具成就完美的廢墟場景。

吳診所取景於台南市歷史十景之一的赤崁東街陳宅（陳一鶴故居），建於 1930 年代，現今仍保留了當年診所和住家並存的格局，和、洋混和的兩層式典雅建築增添了暗殺的懸疑感。由於陳一鶴故居坐落在如今鱗次櫛比的市區，因此實際上是結合案內影視基地搭景，兩個場景跳著拍，再由再現影像以特效後期合成。

王誌成表示，希望透過《大濛》，可以讓美術同業對臺灣影視能量不再妄自菲薄。在有限的條件下，還是能做出很有意義的成果。彩蝶歌舞團的宿舍和阿霞求助軍官的戲都在蒜頭糖廠的斷垣殘壁拍攝，經過陳設後，在電影中的樣貌讓美術組員都很驚艷。「這對他們來說意義很大，有許多組員原本對那個時代了解是零，連冰箱有沒有都不知道，現在都變成專業，以後到別的劇組就不用從零開始，可能就會有更多歷史題材的作品出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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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原特定時代用詞、雕琢台語腔調，語言品質提高戲劇品質

為了還原 1950 年代的台灣庶民社會，劇組也在語言方面下了功夫，請來李江却台語文教基金會執行長陳豐惠擔任台語指導。陳豐惠深耕台語文化數十載，參與過電影《女朋友。男朋友》、《KANO》、《流麻溝 15 號》、電視劇《紫色大稻埕》、《用九柑仔店》等。她在開拍前兩個月進入劇組，負責主要演員的語言訓練。

主要演員中，9m88 和方郁婷原本幾乎是完全不會台語，尤其 9m88 飾演的阿霞早早被送到台北做童養媳，腔調和現在優勢腔大有不同，要從何開始？陳豐惠把握三個重點：「首先是腔調，如果有特色的當然要特別去強調，另外是台語和華語不同的發音原則，比如說合唇音或者是入聲，最容易出錯。還有一個是聲調問題，不習慣講台語的人可能不知道如何自然變調。」

隨著族群融合、交通普及，現今普遍民眾所使用的台語幾乎都是由高雄漳腔混和台北泉腔的優勢腔，然而在七十年前，不同背景所養成的腔調都有明顯差異，陳豐惠便教導演員變調的規則和不同的韻母。「譬如我們都習慣講 hué-tshia (火車)，但如果是台北城內偏泉州腔，包括艋舺、大稻埕、大龍埔，會說 hé-tshia。」練習過程中當然有過撞牆期，最後靠著演員們用功克服：「因為她們有一些比較長的段落，要記熟規則，說成習慣，真的很不簡單。像阿霞做了很多筆記，有些是她自己的記號，有些是我跟她說用羅馬字要怎麼記，滿詳細的。」

陳豐惠表示，台語沒有正常的教育環境，這次最難、最容易不穩定的是台語的合唇音。陳玉勳也分享，有演員練了幾千次，還是會把 tsi̍t-tshing khoo （一千箍）說成 tsi̍t-tshim khoo。有趣的是，片中柯煒林的台語是導演陳玉勳教的。陳豐惠表示，剛好柯煒林的角色本來就「五仁（ngóo-jîn）」，不管什麼語言都不流利，也恰好符合設定。「反正他本來就是 E 人。」陳玉勳笑著說。

另外，不少人留意到片中反覆出現的詞「光景（kong-kíng）」，如今更多人習慣的說法是「 風景（hong-kíng）」。陳豐惠說明，台語在被「國語政策」影響之後流失了很多辭彙，這也是台語指導的功能之一，從台語豐富的資料庫中找出最符合角色情境、時代的語言。

採訪當天是院線正式上映前夕，前一個周末的特映口碑已經傳開，也有不少針對片中語言的討論出現。陳豐惠認為，如果能藉由電影啟發觀眾對語言的好奇，那就有其意義。設有台語指導的劇組在當今仍屬少見，常常是資深演員本身就會講台語，或導演組以自身所知和演員討論就草草了事，因此不乏有角色來自相同背景，台語腔調卻大相逕庭的情況發生。從語言工作者的角度，期待越來越多劇組能更注重語言，就像找美術顧問、歷史顧問一樣，讓語言顧問成為常態。她也觀察到，近年有許多新生代投入台語工作，但和影視圈缺乏連接的管道，若能建立起溝通的橋樑，想必能透過語言品質的提升進而提高整體戲劇水準。

從 1949 到 1987，臺灣歷經 38 年的戒嚴，1987 到 2025 的當下又是一個38年，好不容易，自由的時間總算長過了不自由的時間。在這一年，《大濛》出現在世人眼前。那霧散去了之後，接下來的路會延伸到哪裡呢？《大濛》在題材和執行上都相當具有開創性，團隊以細心拂去那個並未太久以前的年代染上的塵埃，讓每一個角色都活靈活現，故事長出溫度。不論是從導演、美術或語言的角度，都留下了一片令人難忘的風景。不僅是穿越時代的影像工程，更是向記憶和自由的溫柔凝視。

受訪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