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小猫巴克里》入圍金馬獎最佳動畫長片的導演邱立偉，攜手《模仿犯》製作人湯昇榮與荷蘭製作公司 Submarine，打造台灣原創動畫電影《八戒》，取材自亞洲著名古典奇幻小說《西遊記》，以「八戒」為主角，設定未來科幻世界「舊城區」為舞台，展開一場前往「新世界」的冒險，並邀請許光漢、劉冠廷、庾澄慶、邵雨薇、庹宗華、鍾欣凌、魏如萱擔綱配音，詮釋不同以往的《西遊記》冒險，精緻的動畫美學與不凡的敘事能力，入圍第 60 屆金馬獎最佳動畫片、最佳動作設計兩項大獎。此篇映CG 將專訪《八戒》導演邱立偉，暢談創作的起源以及動畫製作的挑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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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時為何想改編「西遊記」的冒險故事，並加入科幻元素？

邱立偉：《八戒》故事概念發想自在紐約擔任駐村藝術家時，當時搭乘地下鐵時，看到周遭的設備有些破舊，還有老鼠亂竄的痕跡，瘦小東南亞人以及各種華人擠在地鐵中。如果我是古人穿越到當時，大概會寫自己跑到了地獄。再加上，思考整個世界動畫的故事類型時，發現戰後日本動畫《原子小金剛》與《哆啦 A 夢》都在描寫未來世界的故事。而華語動畫則是喜歡改編經典文學，如《西遊記》與《水滸傳》等。於是我試圖將經典文學與未來科幻結合，設想這些角色來到未來世界會發生什麼故事。

原型故事《西遊記》就類似公路電影，一群人為了前往「極樂世界」到西方取經，一路上遇到的冒險，過程中時不時有妖怪想要吃唐三藏的肉，獲得長生不老。《八戒》引用了「西遊記」故事中的角色與架構，將舞台改成未來科幻世界觀，「極樂世界」的概念變成了「新世界」，西方取經轉為科幻的涅槃系統，由企業主導，唐三藏變成了發明系統的理工宅男。只要你足夠優秀就能獲得系統認證，可前往「新世界」，脫離既有的階級制度輪迴。反派則要想辦法抓到能控制系統的唐三藏，改變涅槃系統獲得長生不老的科技力。 

在北京電影學院時，感受到「北漂青年」的苦，人們努力在城市賺錢，宛如能獲得成功的人生，返鄉則是城市打拼失敗的行為，但不論是在哪裡工作，都只是一種「選擇」。於是我把這個念頭放進《八戒》中，人們追求「新世界」的同時，是否忘了「舊城區」的美好。

by 動畫導演 邱立偉

新世界與舊城區的抉擇，為何成為故事核心？ 

邱立偉：我曾經歷過兩次的世代交替。第一次世代交替是在我二十歲的時候，從類比轉向數位。現在，我們正經歷著另一次巨大的轉變，即是現實轉向虛擬。兩個世代交替，從觀念到生活應用都帶來很大的轉變。而我長期定居台南，意外發現這座城市一直以來都保持著優雅的步調。並沒有急著追求所謂的全球化和科技化，而失去優雅的步調。相較之下，很多大城市一直標榜要成為最現代、最科技的城市。但使用了新的科技，某些方面會拉開了人與人之間的距離。《八戒》新世界中，我們看到的是人們之間的疏遠。這與舊城區的擁擠、街巷間的熙攘、三姑六婆的熱鬧相比，呈現出一種不同的感覺。也反映了現代科技發展對社會結構和人際關係的影響。 

這次有和荷蘭製作公司 Submarine 合作，荷蘭方的主要任務是什麼？ 

邱立偉：它們是共同製作方，與我們共同負責劇本開發，並行銷至歐洲。能夠接洽的最大原因在於，歐洲的動畫市場喜歡畫風獨特的作品，這與團隊的目標相同，致力於開發屬於台灣特色的動畫風格。在討論劇本時，也花了很多時間在分享「涅槃系統」背後的宗教概念，以及如何將哲學概念轉換成科學解釋，畢竟《八戒》若要行銷到世界各國，就必須以淺先易懂的方式向觀眾傳達，還要符合電影的科幻背景。荷蘭方也提出角色性別族裔平衡的概念，因此我們將沙悟淨的角色由男轉「女機器人小淨」，並成為團隊中關鍵的一角。

另外，荷蘭方也提出在劇本前半段隱藏牛魔王的反派性格，給觀眾一個反轉的驚喜。這對團隊來說更為苦惱，畢竟熟知《西遊記》的華語觀眾，都知道牛魔王是反派，不論那個角色前面多麼正派。於是編劇團隊花更多篇幅撰寫牛魔王為何會成為反派的心路過程，這讓該角色的動機更被觀眾接受，角色性格也更立體。 

整體製作時程耗時多久？有多少人參與？用了什麼軟體？ 

邱立偉：2017 年進行前期開發，同年入圍了金馬創投，並在新加坡亞洲電視論壇及內容交易市場展首屆動畫創投競賽獲獎，製作期約莫 6 年多，參與同仁約莫 300 人以上。

製作流程與《小貓巴克里》相似。運用 Toon Boom Storyboard 繪製分鏡，再使用 Maya 進行3D 建模、角色動畫，2D 特效則是運用 TVPaint，合成部分則使用 AE。 

劇本討論多久？中間有過什麼樣的變化？ 

邱立偉：《八戒》編劇共有四位，因此劇本討論歷時良久。 最初的草稿是由日本編劇高橋奈津子擔任，他是一位相當知名的編劇。 2017 年 6 月開始與他合作研發劇本。日本的劇本格式與我們熟悉的三幕劇不同，再加上，當時兩岸關係相當友好，因此很快就達成了合拍協議。 夢工廠的創意長也參與了這個項目，但他對日本劇本的結構不太習慣。 因此，我們在保留故事核心的同時，稍微調整了角色和敘事方式，更貼近三幕劇的風格。後來，我們還找來劇場編導蘇洋徵和美籍華人編劇王保權加入團隊。在整個劇本創作過程中，有些來自各方的意見，因此陸續滾動式調整，甚至在混音階段仍調整分鏡，這在動畫製作中是相當罕見的，所以也花了一點時間重新找演員配音，當時我人在國外影展與國外代理商洽談，在轉機過程中也是拼命回訊息，蠟燭兩頭燒，只為了將《八戒》做到最好。 

電影中主場景舊城區有多大？與我們分享設計概念？ 

邱立偉：場景比《小貓巴克里》大上許多倍，舊城區因老舊而不斷更新，但耗費了大量資源。於是上級單位決定放棄修復，直接打造「新世界」。 這有點像 iPhone 6，沒辦法更換零件也不再支援系統更新，我們索性直接做新的 iPhone。舊城區的設計方向是擁擠卻活力的場景，保留一些舊時代的物件，包含建築物或窗戶造型，也參考一些眷村的設計。團隊還在電影中打造一套稱為「精靈文」的未來文字，對比在舊城區裡看到的漢字、日文字。精靈文匯集了亞洲文字形狀，包括日文、韓文、中文、印尼文和印地文。 

談談《八戒》主角群的角色設計，如何讓他們增添科幻元素？ 

邱立偉：三藏是一個理想主義者，同時又很固執，堅持自己的信仰，因此他相信他設計的涅槃系統是最好的系統。於是團隊取用原著的袈裟造型，轉換成科技宅男的服裝，再加上刺青。

除了性轉外，小淨在動畫中扮演一位被丟棄的機器人，其實是呼應電影主題「新世界」與「舊城區」的新舊探討，當機器不再被使用，就如同「死了」一樣，機器人也能被套用人類哲學的輪迴概念。在過程中，小淨與八戒一群人相處，逐漸理解到「團隊」的意義，帶出她的某種人性。至於小淨頭上的彎月造型，則是取自原著中沙悟淨的經典標誌物。 

分享反派方的場景與角色設計理念？ 

邱立偉：牛魔王是建設公司「鐵扇建設」的老闆，負責為涅槃企業打造新世界的建築，因此在設計牛魔王所待的公司場景時，取用了火焰山的顏色與形狀，去建造公司總部的外觀，反派搭乘的交通工具會偏向方正，較多直角的線條、較少流線型的設計。

至於牛魔王的角色外觀，除了引用原著牛魔王形象，打造霸氣十足的形象，也加上一些大老闆的服裝造型，符合角色背景。值得一提的是，為了展現牛魔王的魄力，也設計了辮子與披肩，讓牠的線條不同於悟空與三藏，擺出動作時才有壓迫感。金角、銀角是牛魔王的哼哈二將，所以在衣服設計了一些獨特的花紋，試圖營造黑道嘍囉的氣息。

電影中製作了超過一百個角色，搭配紙娃娃系統（替換髮型或服裝配件），製作了 400 多個角色。甚至還有設計紅孩兒的角色外觀，只可惜後來刪掉了紅孩兒的故事，因此將該角色模型用於最後大戰牛魔王的蝦兵蟹將們。 

聊聊涅槃企業的設計？ 

邱立偉：相比「鐵扇建設」比較雄偉、有力的場景設計，涅槃企業以流線型為主，追求簡潔俐落，外觀以「鳥」為主，從 logo、總部外觀到八戒乘坐的飛船都是不同鳥類的形狀。例如八戒乘坐的飛船的一隻小白文鳥。以「鳥」為發想的主因，暗喻著涅槃企業對於「新世界」的追求，設計上比較有靈性。 

《八戒》擁有獨特的鏡頭語言，團隊花了多少苦心去設計？ 

 邱立偉：傳統好萊塢的動畫訓練都是強調角色動作，所以鏡頭運動會比較少或比較靜止；現代動畫師比較喜歡強烈的鏡頭運動搭配帥氣的角色動態。我是受到傳統好萊塢訓練較多，所以在《八戒》中，選擇靜態的鏡頭運動，也採用廣角鏡頭去拍攝連續性的動作。舉例來說，《八戒》第一場戲八戒在蜘蛛精家中找人，鏡頭跟著八戒在家中四處尋覓，若是以往的分鏡設計方式，基本上換了一個房間就會切一個鏡頭，會一直切換遠景、中景、特寫鏡頭。但這次是連續性的鏡頭移動，跟著角色的走位設計攝影機的運鏡位置，若想要從遠景轉成中景，構圖就必須巧妙跟著角色修正，而不是直接切鏡位。總而言之，用了實拍電影的攝影方式去拍攝《八戒》，這是本次電影拍攝上的挑戰。

另外我們在分鏡上下了很多苦工，原因在於《八戒》動畫團隊較為龐大，動畫師流動性較高，為了讓角色表演一致，在分鏡上就會討論並繪製許多關鍵 Pose，將關鍵幀繪製地很精細。如果在分鏡中發現動作不順暢，我們會重新繪製並解釋動機與優缺點，讓動畫師能夠直接參考分鏡進行關鍵幀動畫。畢竟以經驗來說，如果分鏡不夠細緻，中後期進行大規模修改會更加痛苦，導演需要花更多時間解釋或進行反修，這會增加成本以及製作時間。因此在分鏡階段就會充分討論角色動作，避免花更多時間在討論與修改上。

電影的歌舞橋段是怎麼設計的？ 

邱立偉：八戒載歌載舞那場戲原本是用對白述說，團隊還設計了動態分鏡，但監製湯昇榮覺得不夠有趣，提議用歌舞來表達。於是，配樂老師陳建騏進來後唱了一段 demo，動畫團隊聽了demo 後調整動作，來回無數次。其中八戒的舞蹈動作的設計還邀請了專業的編舞老師連佳優老師設計，當時疫情期間，他遠端錄製舞蹈，讓動畫團隊可以將動作轉到八戒身上，讓舞蹈更有活力。然而要將人的舞姿轉到手短腳短的八戒身上，確實是一大挑戰，在肢體比例上下了很多苦工，調整很多細節，最終才能呈現充滿活力的舞步。

另外陳建騏老師的音樂讓也讓我們重新設計金角、銀角出場的歌舞橋段，兩人一搭一唱把八戒搞得暈頭轉向，這部分最難的是舞蹈與動作的安排，因為一下出現在左邊，一下出現在右邊，要把八戒拉出來、拉回來、擋住他，走位上可說是下足苦心。 

最後有一場孫悟空大戰牛魔王的壯觀打鬥場面，聊聊這場戲的動作設計？

邱立偉：孫悟空設定上是動作敏捷、肢體靈活的角色，所以他有很多花招，會從各個不同方向攻擊；牛魔王則是比較遲鈍但爆發力極強的角色，雖然他的動作不大，但一揍到就會打飛對手。因此在設計打鬥戲上就會比較有速度變化，一快一慢、一動一靜，能讓人看到戰鬥的緊張氣氛。另外，我也想在戰鬥中設計一連串的爆點，讓觀眾可以為主角感到緊張，所以大多會看到牛魔王的氣勢大過於孫悟空，塑造強烈的危機感，最後在適時停頓迎來最後的爆點，才能營造一來一往精彩的打鬥。 

這次配音與許多演員合作，有什麼故事可以分享的嗎？ 

Y邱立偉：許光漢的表現令我非常滿意，他不僅做了大量功課，還詮釋了不同種的聲音演出，令人印象深刻。他演繹了很多聲音表情，包括尖叫和豬鼻子的聲音，他能夠迅速理解並適應各種場景和指示，對角色的了解非常深刻。最驚喜的是，他能立即察覺到畫面的變化，表現他多次看過影片，在專業配音員中也是相當罕見。另外，他的合作態度也是非常敬業，後期製作時經常修改，他也願意重新錄音以確保聲音與畫面完美契合。其中讓我最印象深刻的就是八戒得知可以去新世界的那種聲音演出，他完美詮釋了瞬間的驚喜若狂，原本這顆鏡頭並非特寫，但聽了光漢的配音後，我立刻回去請動畫團隊製作一顆特寫，以搭配光漢的聲音演出。

另外展榮展瑞詮釋金角、銀角的滑稽喜劇演出，也令我驚喜，沒有想過這麼龐大的角色會擁有這個反差的聲音表演。還有劉冠廷、庾澄慶、邵雨薇、庹宗華、鍾欣凌、魏如萱等演員都獻出最專業的演出，讓每個角色鮮活且立體，每每都令我驚豔。 

在《小貓巴克里》學到什麼，並應用在《八戒》上？

邱立偉：其實從我製作的第一部動畫影集《小太陽》開始，每一部作品我都在想：「怎麼樣可以再好一點？再接近觀眾一點？」到了《小貓巴克里》時，坦白說劇本沒有修到最好，畢竟有製作期限不得不趕快完成劇本，進製作期。這一次我鐵了心，就是要好好修劇本，所以我們花了很長、很長的時間，改了無數版分鏡，剪掉的畫面多到可以再做成另外一集！這麼做全是因為分鏡擬定後，後續的動畫師就會接手，若不清不楚，只會延伸更多問題。每做一隻片，就增加許多經驗。在《八戒》中了解國際合製的一些情況，也是寶貴的經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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