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發行回推製作策略，致使創作轉向

最初的《快樂的陰影》與現在截然不同。林佩瑩投稿學院計畫時，構想是讓觀眾進入情慾花園，探討女性框架，主題更加憤怒、帶有暴力感。但在學院階段，老師表示這題目有很大機率會被禁止，讓她開始思考作品的生命週期。

這個轉折建立了團隊的核心思維，從發行端回推製作策略。作品要能長遠、持續地被觀眾看到，就必須在初期就考慮發行的可能性。這種思維在 VR 領域特別重要，因為技術門檻、內容審查、放映條件都可能成為作品放映後會遇到的障礙。

2022 年拿到文策院原型開發支持後，佩瑩跟前期的開發團隊（前身為《感官窺鏡》）先測試核心的互動設計，尤其是標誌性的三角對位系統。在 2024 年，佩瑩再參加文策院舉辦的文策院的創新工作坊（TAICCAxArs Electronica Art Thinking program），釐清了敘事與互動的關係，以及要帶給觀眾什麼樣的體驗感受，為後續發展奠定方向。

2024 年是關鍵的一年，蘇庭睿於此時加入，作品進入全面調整期，慢慢轉變成親子可以體驗的冒險故事。這對佩瑩是全新嘗試，她從未想過會創作比較可愛、適合小朋友的作品。她坦言這三年人生經歷了變化，有些憤怒慢慢被磨平，作品也隨之成長。

時間壓力極為緊迫。黑潮計畫從 5 月開始，團隊必須在一年內完成製作並送件威尼斯影展，這意味著每個環節都必須精準到位，沒有太多試錯空間，而這個大轉向考驗著團隊的執行力與協調能力。

在製作的過程當中，最大的兩難，是《快樂的陰影》要側重故事的敘事，還是以遊戲的互動為主。最後，團隊找到了適合的平衡點，讓觀眾既能互動，也能理解作品想傳達的訊息。

庭睿分享團隊採取務實的創作策略，每修一版就找觀眾測試，這種直接面對觀眾的方式最真實，這些觀眾回饋比創作者的想像更有價值。但測試也帶來痛苦的取捨。由於 VR 製作的特性，修改一個元素往往牽動全局，因此團隊必須不斷評估哪些可以改、哪些在不影響先前已完成的設計與製作下來調整，學會與不完美妥協。

「陰影」身體性與社會框架的雙重隱喻

從《唇》到《快樂的陰影》，佩瑩持續探討一個核心問題：VR 的身體是什麼？在虛擬世界中，我們的身體意味著什麼？而陰影也成為最完美的載體。陰影是身體的延伸，卻又不完全等於身體。作品將觀眾的身體簡化為三個點的陰影，當看見自己變成三個點，會開始用不同的方式移動，透過看見自己的「不一樣」，觀眾必須適應新的規則，身體也隨之改變。

導演補充，這個設計挑戰了人們對身體的認知，習慣透過性別、身型、外表來判斷一個人，這些刻板印象深深影響人的行為。但當所有特徵被拿掉，只剩下陰影，人該如何移動？如何與他人互動？這個問題既是技術的，也是哲學的。

為了讓身體探索成為核心體驗，團隊選擇了站立式互動。觀眾必須蹲低、伸展、踮腳，用各種姿勢去符合牆上的形狀。這種身體性的探索，來自林佩瑩的舞蹈背景，希望觀眾在 VR 中打開身體，嘗試平常不會做的動作。

而這些身體的探索最終也指向更深層的主題「社會框架」。牆上的形狀，就像現實生活中無形的框架。觀眾必須去「符合」它，改變自己才能通過，這個隱喻貫穿整個作品。

故事中的元素都經過精心設計。女生要穿上裙子才不會被抓、要輕輕走路，都是這些亞洲女性從小到大反覆聽到的訊息，各種場合中對女性舉止的期待與限制，構成了無形的框架。作品將這些抽象的社會規範，轉化為具體的視覺符號與互動機制。

創作過程中，佩瑩和庭睿有許多討論與拉扯。庭睿認為：「VR 觀眾來自各種背景，如果議題設定太窄，可能會讓部分觀眾無法有共鳴而難以進入故事。」

最終他們找到了更普世的核心主題「不快樂」。為什麼會不快樂？因為我們被期待功成名就、得到他人讚美獲肯定、符合某種期待與標準。這些慾望的追求與膨脹，讓原本快樂的東西變得不快樂。這個主題，不分性別、年齡，每個人都可能在某個時刻經歷過。

運用多人互動設計，從合作中建立情感連結

佩瑩的前作《唇》為單人的 VR 體驗，在體驗上觀眾像搭乘遊樂園的車子綜覽地景。而在《快樂的陰影》中他決定嘗試多人互動的方式，觀眾可以結伴，並且要讓身體動起來，所以相比《唇》的單純，在技術和觀眾的體感要考量更多，也與安卡做了許多調整。

在威尼斯影展現場，團隊觀察到令人感動的互動場景。陌生的觀眾會互相鼓勵，旁觀者甚至為正在體驗的人加油、鼓掌。不論是熟悉 VR 或第一次接觸的人，都在這個共同體驗中找到連結。完成後，大家會有「我們一起解決了一件事情」的成就感，這種集體完成任務的情感連結，在多人 VR 中特別珍貴。

庭睿分享，更意外的是年長觀眾的反應，原本擔心互動需要身體伸展、扭轉，年長者可能會受傷，但他們卻意外非常願意嘗試。在 VR 裡，因為眼睛專注於解決問題，會忘記身體限制，反而去挑戰平常不會做的動作。遊戲化的推力，讓他們更敢去做行為改變。這也讓團隊思考，VR 在不同年齡層中的意義可能超乎想像。

在威尼斯影展放映，團隊最常收到的回饋，就是「簡單」。許多策展人和創作者表示，越簡單的東西通常越難做到，《快樂的陰影》刻意將故事線、互動簡化，但每個部分的設計都有原因。而這樣簡潔的作品，相較於複雜敘事、多重視角、大量技術展示的 VR 作品，更顯得特別。

理解限制，尋找突破，從限制催生出獨特美學！

佩瑩在學院階段就決定使用 Quest 一體機，這在多人 VR 中並不常見。影展逐漸傾向輕量化設備，一體機的可攜性與便利性是優勢，但代價是效能受限。《快樂的陰影》有大量即時運算的光影，這已佔據大部分效能，使可呈現的內容非常有限。

然而，限制反而催生了獨特美學。團隊知道無法建構複雜場景，因此發展出垂直空間的設計邏輯，像是雲朵蝴蝶世界的設計亦是妥協結果，由於蝴蝶和雲都耗費大量效能，無法再塞入更多元素，因此以聲音和留白彌補視覺不足。這種「減法哲學」貫穿整個製作，不是偷懶，而是清楚技術邊界後的選擇。

影子是作品核心，也是技術挑戰。在 Unity 遊戲引擎中，即時光源運算極為困難，尤其是多人環境。理想狀態下，每個人的光源應隨自身移動，才能感受到「那是我的影子」。但技術限制下，最終採用統一光源從固定角度照射三人。

高度與難度同樣充滿挑戰。觀眾身高不一，形狀位置需適中才能順利互動；難度則要微妙拿捏，太簡單缺乏挑戰感，太難又會讓人挫折放棄。團隊追求「有點難但能完成」的甜蜜點。破牆關的設計則刻意保留無法完美完成的疲乏感與無力感，在敘事中段刺激緊張情緒，避免觀眾無聊。這種體感曲線的設計，來自庭睿在劇場與活動企劃的經驗，決定了觀眾能否跟著故事走完全程。

技術團隊安卡互動扮演關鍵角色。主創團隊負責美術、聲音、故事、分鏡、角色對白等創意部分，安卡則將其整合到 Unity 引擎，並處理中控台設定、程式邏輯、多人同步時間線、Avatar 定位等。安卡也不斷提醒：「這不是影片，是在遊戲引擎裡。影片可用算圖達成任何效果，但遊戲引擎中一切需即時運算，效能有限。」團隊尊重技術建議，根據可行性調整劇本，使協作順利進行。

在做 VR 的過程中，佩瑩時常回想起在學院學到的一個訊息：「不是問你要用什麼遊戲引擎、什麼體感裝置，都不是從你的技術出發，當然這些都很重要，他們更關心在創作者希望讓觀眾能帶走什麼訊息？你想傳遞的價值是什麼。」

2D 還是 3D？動畫製作的複雜協調

2D 還是 3D？這個問題困擾團隊許久。表面上看，作品是使用 2D 呈現，但安卡團隊認為主創的創作邏輯其實是立體、有空間感的，這不是誰對誰錯，而是思維方式與技術實現的差異。因此在整合過程中，就需要特別經過反覆討論和測試。

怪物變形是最典型的例子。從一顆圓球變成大怪物，原先主創想像的是 2D 變形動畫，但在程式中，如果用 2D，骨架是綁定的，無法做太複雜的變形。最後妥協成打出骨架的方式，既保持視覺效果，又不超出技術限制。

他們也分享其中一場，要建立起主角被眾人嘲笑、議論紛紛的情境，其實只是利用一張圖在晃動來呈現。團隊笑稱這些很「簡單又暴力」，但效果確實達到了。這種思維方式幫助團隊簡化了許多原本複雜的動畫製作。當用不同角度思考動畫，用拼貼、錯位、簡化的方式表現，反而找到了適合作品調性的美學語言。

VR 中的音樂與聲音為引導、堆疊觀眾情緒的關鍵 

負責本作音樂的吳沛綾，雖然僅有兩到三週的工作時間，卻精準掌握了作品核心調性。她選擇的樂器包括鋼琴、馬林巴木琴（Marimba）、康加鼓（Conga）、邦哥鼓（Bongo）、各種鈴（Bell）以及弦樂撥奏，共同塑造出純真、俏皮、帶點小怪的小女孩形象。此外，她也特別注意年齡層的拿捏，認為音樂需要同時觸動成人與孩童，因此在童趣與深度之間找到平衡。

吳沛綾深刻理解 VR 的沉浸特性，觀眾戴上頭顯後完全進入另一個世界，音樂和聲音因此扮演了更強的引導角色，將觀眾從現實中抽離。進入互動練習時，音樂轉為稍具舞蹈感、俏皮卻不過於激烈，幫助觀眾進入遊戲狀態。

旋轉舞台段落中，音樂隨角色「成人喬的縮時人生」而動，引導觀眾進入角色內心世界；黑暗房間則由音樂營造空間氛圍，而非角色引導。整個音樂設計在不同階段靈活調整。有時引導放鬆，有時陪伴動畫角色，有時塑造世界觀，有時給予玩家回饋，增強觀眾的沉浸感與情感共鳴。

互動段落中，她設計了 A、B 段的 Loop 結構，主要在 B 段循環。第二關沿用第一關音樂但省略 A 段，創造熟悉感並推進節奏。第三關則因需要更刺激、突破的感覺，直接換上新音樂。這種設計考慮到本作敘事上的特殊性，中間存在「成功」的動畫敘事橋段，不是傳統遊戲連續戰鬥式進行，因此簡單的 Loop 更適合。

而她也刻意設計節拍的空白與不規則性，因為觀眾完成關卡的速度不一，如果一直維持規律的拍子，Loop 回來時會很明顯，讓人感覺「怎麼又來一次」。不規則的節拍讓循環更自然，也符合角色內心的「小小缺失」。每個關卡成功後的音樂也經過精心設計。不論前一段音樂在哪裡，「過關音樂」都能順暢接續，給予觀眾溫和正向回饋，而非傳統遊戲式的亢奮慶祝。這種克制的情緒處理，完美契合作品整體調性。

她也特別讚賞聲音設計郭恕妤支援互動回饋音效的部分。例如，形狀對齊時的回饋音效與音樂材質統一，木質音樂就搭配木質回饋音，使音樂與聲音在同一世界觀下協同運作。

吳沛綾認為，這次的工作介於遊戲與動畫之間。遊戲關卡設計以互動邏輯為主，但重點仍在敘事，引導故事而非僅製造環境音。部分關卡設有自動過關機制，避免玩家卡關過久，這也讓音樂製作簡化，可預先設定長度，無需程式端複雜循環邏輯。

文策院與文化部從前期到國際的支持

2022 年，文策院提供原型開發資金，並安排林茲電子藝術工作坊，協助團隊釐清敘事與互動關係，為後續發展奠定方向。導演佩瑩特別提到，文策院在國際上的品牌效應。她表示，在威尼斯，文策院的品牌認知類似法國的 CNC，在國際上有一定的鑑別度，給人一種「這個單位支持的作品，基本上不會太差」的印象。

對製作團隊來說，這確實是實質的幫助，讓作品在國際上更容易被看見和認可。而文化部推廣的黑潮計畫則支持製作與後續發展，協助團隊完成最後一年的密集製作，並媒合技術分享與顧問討論，持續推動作品進展。

未來發行方面，除在本屆高雄電影節放映外，《快樂的陰影》將於 10 月 17 日至 12 月 26 日於台灣數位藝術中心展出為期兩個多月的放映，不僅會收集觀眾的回饋，也規劃國際放映與修正版，將作品帶到更遠的地方。

展覽資訊 

時間：2025 年 10 月 17 日 至 2025 年 12 月 26 日

地點：台灣數位藝術中心（台北市士林區中山北路六段431-1號B1）

受訪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