動作設計是一門結合藝術與技術的學問，無論在電影、影集、舞台劇甚至是動畫中，都扮演著至關重要的角色，它不僅塑造了人物的表演風格，還影響了劇情的緊湊性和情感張力。適逢第 61 屆金馬獎頒獎典禮將於 11 月 23 日舉行，本次映CG 非常榮幸能邀請到《鬼才之道》、《破浪男女》兩組入圍最佳動作設計團隊進行對談。六位來自不同領域的專業動作指導，將以自身角度分享工作流程與動作設計背後的核心要素，讀者將從中體會這門藝術如何以巧妙的設計與精準的執行，為每一個畫面注入靈魂與張力。

以不同面向揭開動作指導的多元工作流程

一部電影的動作設計可以包含多種面向，《破浪男女》背後便擁有來自親密戲、水下舞蹈及繩縛等不同單位的專業人員，聊到自身的工作內容袁緒虎提到：「和楊雅喆導演討論後，他決定讓我以總監的身分主導水下拍攝作業。因七位演員同時在水下，我需訓練他們的潛水能力，並適時注意失溫以及憋氣等細節。」身為水中動作團隊一員的廖筱婷分享，自己受邀進劇組後，便被袁緒虎指派水下雜交場景的編舞，她先在陸地上與演員一同排練後，再帶領對方進入水中練習。擔當 BDSM 設計的墨耳則分享，在做田野調查時，導演就曾親自付費體驗繩縛，拍攝前自己再透過分析劇本並搭配工作經驗設計出多組動作，供團隊選擇。

作為《破浪男女》的親密動作指導，林微弋透露起初從導演楊雅喆那裡接收到的設計要求是「纏繞的蛇」：「動作會議中導演會先丟出一些鏡頭需求，比如一定要呈現某個動作或露全背等等，我再想出 Plan A 或 Plan B，過程中還要考慮到演員是否喜歡、能不能做得到、會不會穿幫等問題。雖然在設計動作時我就會開始想像畫面，但難免會受到分鏡構圖影響，所以最後攝影師也會進來一起討論。」

張雅為因《天橋上的魔術師》和楊雅喆結緣，並負責本片未成年少女的親密舞蹈設計，她說道：「起初導演想要具感官衝擊的親密舞蹈，因此我拍了非常多 demo 片段，包括躺在各種不同高低的椅子上做出高難度的性愛舞動。另外這是一場雙人戲，我也請男性友人協助，看看如何維持在最合適的尺度。」兩人最後決定以「接觸即興」的方式表演，利用舞者本身的個性及身體素質，詮釋專屬的舞姿樣貌。

打造動作戲的秘密武器：動作邏輯與心理建設

優秀的動作設計不只達到導演的畫面需求，也能表現出作品或角色的視覺張力。聊到背後的設計要點，張雅為認為是「將動作以合理的方式拆解」，所有東西都要像排舞一樣循序漸進，動作完成後隨節奏延續下一個動作，看起來才有推進感。以親密指導的角度來看，林微弋認為「心理建設」反而更重要，她解釋：「親密戲的動作門檻不高，所以最主要的就是讓性愛動作合理化，比如電影有一幕動作激烈到床整個塌掉，我們就得設計該如何衝撞。」本次是林微弋和劉主平的首次合作，為此劉主平事先做好完善的肢體訓練，後續再由林微弋協助調整心態，以呈現出最自然的騎乘、嬌喘或叫床等表演。另一場 BDSM 的動作指導墨耳則分享，繩縛本身就是一種情感交流，他習慣以誇張或挑逗的動作讓被縛者及觀者感受到更多情緒。且得益於平面攝影的專業，跟演員溝通並無太大問題。

《破浪男女》的多人水下戲碼為三點全裸，對此廖筱婷也為演員做好心理建設，她提到：「全裸狀態時男生往往比女生更害羞，尤其這幕與陸地上的親密戲不同，下水後沒有經過前戲就得直接進入狀態，因此我會引導他們去感受身體肌膚碰撞或摩擦的感覺，或者去想像身體的每一寸肌膚在享受被光照亮的感覺。」袁緒虎補充，因為水有浮力，可以不靠道具就能實現 360 度移動、後空翻等畫面，但若演員需要做出拉扯動作，有時也會因為水的關係而不好表演，可說是一把雙面刃。他透露自己從小就開始學跳舞，對舞蹈編排有一定的概念，將立體動作從平面轉換到水中將大大考驗演員的潛水能力，因此所有演員都是由他自行招攬，且都擁有潛水員背景。

作為台灣首部喜劇鬼片，《鬼才之道》動作指導黃泰維則以劇本結構來設計動作，並利用「文本」讓角色表現得有邏輯，他說道：「角色不能只會炫技，而是要透過文本讓觀眾了解角色的心路歷程，動作一旦有了前因後果，跟其他人的互動也會更自然。」以王淨跳樓的戲為例，他認為直接成功的話會沒有記憶點，因此選擇讓角色撞到大樓邊角並做出複雜的空翻動作，雖然最後莫名其妙成功了，但同時也讓角色感嘆自己的無能。另外，由於《鬼才之道》裡有古典鬼（凱薩琳）以及現代鬼（潔西卡），黃泰維也會和導演討論該如何以不同的方式嚇人，前者主要以詭異的肢體動作表演，後者則透過網路影片來打造 Jump scare 驚悚氛圍。

首創全台獨立水下劇組，打造安全拍攝環境

《破浪男女》的多人水中戲碼，堪稱是全台規模最大的水下拍攝作業，為此袁緒虎也將自己的團隊「海人制作」引進劇組，打造最安全的拍攝環境。他表示：「如果演員靠自己潛下去，氧氣會因此消耗而影響表演。於是我請海人制作的夥伴擔任戒護人員，有幾個角色就要配備幾名戒護人員，靠他們協助將演員投放到指定地點。我身為攝影師也會配一位攝影助理，主要負責拉線及更換氣瓶。」另外，因為每位演員的憋氣時長都不一樣，所以開拍前團隊會先設定好秒數，時間一到就趕緊拉上岸。透過這樣的模式，他逐漸摸索出海人制作的運作系統，也成為台灣首創且唯一的獨立水下劇組。

有了安全的環境，另一個重點便是使表演順利進行。談到如何確保水下舞蹈能完整呈現，廖筱婷透露自己會在岸上敲棒子，透過聲音節拍讓演員知道動作節奏。「過程真的非常感動！」，她解釋：「身為旁觀者，我會看到演員在倒數計時後由戒護人員迅速帶往水下，接著所有人再以最快速度分散開來，最後時間到達再全部一起浮上來。大家進入又抽離的樣子就像一場美麗的舞蹈，也讓我由衷佩服海人制作能實現如此高的拍攝效率。」

替演員設定客製化「參數」，以縝密邏輯安排動作分鏡

人體在水中會因為身高、體重不同而導致浮力出現落差，袁緒虎透過分配演員的吸氣量，來達到相同的浮力，比如吸進一半、三分之一甚至是全滿等等，他將其稱之為「參數」。在繩縛戲份，「參數」便是被縛者的身體狀況，墨耳解釋：「我會先了解演員是否有高血壓或扭傷等傷病，再根據個人的優劣勢和體型去設計合適的繩型，將動作與視覺張力最大化。」

同樣的邏輯也適用在《鬼才之道》的動作設計上，演員有沒有受過傷？如果十字韌帶斷了，那就不能套踢腿的招式給他；也包含在有限時間內的訓練程度，加上體力值、肌耐力、肺活量、鏡頭數等等條件，綜合成為黃泰維設計動作的重要參考。

「假如這一顆鏡頭是大遠景，需要將動作從頭到尾走完，演員的『參數』可能只能拍兩次，我就會跟導演討論應該選什麼鏡位，哪些部分特寫最後再補就好。」黃泰維補充說明，《鬼才之道》團隊將分鏡拍攝成 Previs，事先知道剪接的 in、out 點，進一步掌握每顆鏡頭內真正需要作出動作的秒數，做最精準的安排。透過分析身體參數、融合角色理解、場景、服裝和特化，動作指導便能妥善替演員安排動作鏡頭的分鏡拍攝。

親密指導照顧演員身心，拆解動作讓演員按部就班、以假亂真

而對親密指導林微弋來說，「參數」代表完全不一樣的東西：「親密戲的參數其實就是尺度限制，我們會有一個尺度表，讓演員勾選最大限度，比如說胸部不能露點，但是可以露到哪個部分，依此去選擇防護要使用膚貼、矽膠乳貼、Nubra 或 Nubra 加膚膠。」防護做的完善，演員在拍攝過程中便不用擔心曝光，能夠專心在表演上。

從演員出身的林微弋回想過去的拍攝經驗，「如果當時有親密指導，會希望親密指導怎麼幫助我？」從簡單的初衷出發，她逐步建立理想的工作系統。親密指導和動作指導需要的前置作業很像，不過技術層面的動作變化其實不多， 她的工作是擔任導演和演員之間的溝通協調，以明確的語言傳達雙方的想法，並協助演員拆解親密戲，轉換成可以執行的技術動作。在拍攝親密戲的過程中，除了肢體互動需要戒慎小心，語言也可能會造成傷害不適。「親密戲的動作門檻沒有那麼高，但演員往往非常在意，心裡的傷比皮肉傷還難痊癒。」

相對地，劇組特邀出演的 A 片男優和林微弋的工作系統形成了強烈的對比：「親密戲設計的性愛現在看起來是假的，但在螢幕上會像真的；但對男優來說，碰觸的力道和距離都習慣『直接來』，是這次拍攝中最挑戰的部分。」她也分享道，片中需要勃起的實拍畫面，但現場氛圍只要一讓男優緊張，就沒辦法成功，「只能一片靜默，給他時間。」讓她直呼假的還比較容易。

專業劇組確保親密拍攝安全，掌握角色內在的互動交流

《破浪男女》以「水」的意象貫穿整部電影，在泳池中拍攝親密戲相當困難，不僅 reset 難度高，防護也不容易維持，為了做出洶湧的水花，演員們也使盡了全力。林微弋在浴池中巧妙設置了木箱、軟墊，讓演員更好使力。另一個挑戰性的場景是白 Q 與 Uberdick 在泥濘戶外的性愛， 她起初其實非常擔心讓演員在野地上拍攝，深怕在赤裸的情況下受傷，但專業的劇組將場景的土石全部挖空、替換成柔軟的細沙，在底下鋪上防水塑膠布，製造出安全又寫實的泥濘地，讓演員可以放心無虞地打滾。

「做假的最累，拍攝親密戲就像是一場三四個小時的有氧運動，演員之間協調好動作的頻率、搭配運動的呼吸吐氣，就會像真的。」面對片尾三人的性愛場景，林微弋思考的也是如何透過借位呈現出寫實，進而幫助敘事。「親密戲的重要性在於推進角色關係、轉換或連結，動作反而不是最重要的。」

林微弋說，自己就像劇組的神主牌，當前期準備充足，她在現場只需要確保沒有人亂來。「其實當演員之間建立信任、現場也提供足夠的安全感，我們就不需要擔心，事情會自己發生，這是讓我覺得很有成就感的時刻。」

表演經驗讓動作指導更貼近演員，拆解劇本破除演員不安

黃泰維從小學武，在進入北藝大電影系表演組學習表演後，將表演工具帶回武術訓練系統內，成為影視武打的動作指導。「因為學過表演，會比較知道演員需要什麼，溝通要怎麼發力、胸口要面向哪一面，訓練好小腦之後才能開始放入角色，最重要的還是表演。」

在鏡頭之下，武術的動作必須為了鏡頭而存在，更類型化、範圍也更大。遇到不熟悉的武術系統，黃泰維也需要學習後再轉換、應用到影視拍攝，他認為自己就像劇組內的動作字典，將動作轉譯成演員可以消化的語言。當演員逐漸熟悉這套表演工具，甚至可以即興演出，類似張雅為說的「接觸即興」。

當演員看到劇本上寫「從頂樓跳下，掉落插到招牌上遭到電擊」，往往不知道怎麼做，但透過動作指導的引導，就能夠明白如何透過一個個設計精準的分鏡拆解動作、完成畫面，黃泰維認為協助演員破除對未知的茫然甚至恐懼，正是動作指導的使命。

《鬼才之道》結合鬼片和喜劇元素，黃泰維與導演徐漢強合作拆解劇本，調配文戲和武戲的比例，讓動作設計和敘事相輔相成。他們沙盤推演了無數次角色的移動路線，尤其是新舊兩代鬼后合作嚇人又暗中相鬥的高潮戲，場面調度更是讓他們費盡了心機：「我們要思考如何讓她們遇到對方，又能在逃跑途中不被其他人目擊，同時針對每個網紅設計不同的驚嚇點，分別調整鬼演員的動作表現。」

替身替動作也替角色狀態，現場特效和後期特效取得平衡讓動作指導更省力

除了擔任動作指導外，黃泰維偶爾也以動作替身的身分參與電影製作，在《鬼才之道》中，他同時負責擔任主角凱薩琳的替身。他說，動作替身就像是現場特效：「在 Previs 階段我們就會切分哪一些部份動作難度以演員的參數真的沒辦法達到，替身來做；哪一些部分替身也做不來，就要與特效合作，用數位替身完成。」

有趣的是，替身除了要替角色完成動作，也要做角色功課。「對我來說，替身不只是單點動作而已，我們要尊重角色，一樣走過劇本上有或沒有的東西，同時還要做對演員的功課，比如他走路的樣子，尤其有時候擔任女替，我們就不會腳開開地這樣走路。」注重細節的肢體表現習慣，才能讓角色連貫。黃泰維比喻，替身就像是演員的隊友，一起分擔壓力，尋求體力、精力分配的最佳方案。在拍攝過程中，他意外受傷，右肩峰鎖骨關節脫臼，韌帶斷裂需要開刀，勉力拍完後休養了將近半年。

在《鬼才之道》中，王淨飾演的「同學」被車撞飛拖行，又從飯店樓頂墜樓，這些畫面都經過動作指導與特效部門合力的精密計算。「以往拍被車撞，會請替身在一定車速底下，在被撞的前一秒跳起來滾上車頂，看起來很慘，但替身要想辦法保護自己。」這一次和特效部門以「破布娃娃（Ragdoll）」技術合作，黃泰維笑說，「剛好我和特效指導都是行車紀錄器愛好者，我們研究了車禍和街頭鬥毆的影片，去模擬真實的情況，現場就可以準確知道車速應該是多少，撞擊點在哪裡，演員的視角應該要往哪裡看，落點在哪裡，鏡頭也要跟過去。」不過，再好的特效也需要實拍素材參考，在拖行和跳樓的鏡頭，都有以綠幕或威亞的方式拍攝部分動作，再透過後期特效去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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動作指導多元面向各有眉角，打造專業、健全的影視工作環境

雖然動作指導的面向五花八門，但核心目標都是滿足導演的畫面需求，同時照顧演員的身心狀態。張雅為強調生理和心理層面的暖身，演員要先相信、親近自己的身體，才能進一步討論設計的動作。林微弋則表示建立信任感和安全感很重要，「《破浪男女》劇組有一個『手機島』，所有人的手機都會在那邊，當現場有人沒穿衣服的時候，沒有人可以拿著手機。」

當場景來到水下，執行的難度又更上一層樓。廖筱婷分享道，在拍攝《破浪男女》的水下鏡頭時，演員們都有一個共識：「就是這口氣憋下去，盡量給導演最完美的鏡頭，不要重複太多次，因為大家也沒辦法泡水泡這麼久。」在岸上的她和海人制作的戒護人員眼睛一直都盯在演員身上，確保演員們的安全。

從事影像工作超過三十年的袁緒虎回憶，早期台灣的影視產業常會土法煉鋼「拚一下」，造成不少憾事。除了事先做好萬全準備，現場隨機應變突發狀況也是動作指導的必要能力之一。如果現場演員真的做不到怎麼辦？袁緒虎絕對不會強迫演員，馬上和導演溝通調整的方法。「一旦演員逞強，劇組配合他，就一起掉進深淵。」他會在排練期做好萬全準備，現場再現排練好的流程，才能精準、快速地執行拍攝。

黃泰維則認為，經由動作指導的協助，演員可以了解角色行動的邏輯，對角色建立完整的認識，這也是在內在層次上幫助演員的一種方式。在《鬼才之道》中，演員陳柏霖飾演因為後空翻意外身亡的「厲鬼經紀人」 Makoto ，雖然事故的鏡頭是由替身完成，但黃泰維依然在練習場讓陳柏霖學習後空翻，讓他可以參與 Makoto 真實的生命歷程。

從車禍跳樓到潛水，從耳鬢廝磨到刀光劍影，動作指導們不但創造了出色的畫面，也替演員的身心狀態把關，打造專業、健全的影視工作流程。《鬼才之道》和《破浪男女》兩組臺灣動作指導團隊的入圍展現了產業的多元、蓬勃發展，動作指導關注的層面也從外在肢體動作走向角色和演員的內在經營。得益於技術的穩定性，近年來臺灣類型片日益興盛，動作指導們在各自的專業領域深耕，助力臺灣影視作品拍得精彩也拍得長久。

本篇作者為林軒宏、鐘林盼。